窗外，正飄落下許多的梧桐葉子，葉子落在街對面一個亂糟糟的報亭上，落在破舊的自行車上。真沒注意到秋天已經(jīng)這么深了。

這么說來，陳亦新粗略算一下，他給謝伯茂寫信，已經(jīng)寫了一年多了。他寫過年深日久、灰塵很厚的激情。寫過遙遠(yuǎn)得相當(dāng)于是死去了的戀人。寫過寂靜的呼喊。寫過螞蟻，人們像它們一樣，為了小粒蜜糖而爬來爬去。寫過交媾的非洲猛獸，那是午夜電視的無聲自慰。

……莫非，真把這個謝伯茂給寫出來了嗎。

“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謝伯茂的？”

“他身上掛個大牌子的嘛。好幾個月了，每天六點(diǎn)左右都從這條路走。”姑娘一笑。她手指細(xì)長，收拾餐盤的樣子很好看。

整個下午陳亦新都渾身不自在，看什么東西都像是雙的或是虛的，一個女同事關(guān)切地指出說他的臉色很難看。

好不容易捱到下班，差不多正是那姑娘講的時間，他繞到那家茶館，立在馬路對面，也算是等的士——晚上要搞酒嘛，不能開車。順便在報亭買了一份周刊。

打個岔再抬頭，果真就看到一個“謝伯茂”的牌子在馬路對面的人群里搖搖晃晃。臟兮兮的白板，三個稀疏無章法的字，一個半老不老的人背著。陳亦新一直地盯著，眼眶腫脹。他本可以喊上一聲或是追將上去，可不知為何，雙腿重如灌鉛，更有一種羞怯與驚懼，眼睜睜就看著“謝伯茂”轉(zhuǎn)到另外一條街了。

隨后急忙趕到位于城西的大酒店，外地同學(xué)及“其它幾個鳥人”早已到了，還有女同學(xué)及女家屬，簡直高朋滿座，不由人不興奮。陳亦新跟著眾人鬧酒，十分的活潑。然后到K廳又唱又跳并繼續(xù)喝，直搞到將近凌晨才散去。門口三五成群，全是跟他一樣手腳拖沓不作主的人。陳亦新看著他們，又從玻璃幕墻看看自己的身影，大家都是一樣的面目糊涂，全像孤魂野鬼。

回家路上，陳亦新吐著渾濁的酒氣對的士司機(jī)說：“嘻嘻，今天，碰著個老朋友?！?/p>

“唔，老朋友，不容易?！钡氖克緳C(jī)疲憊地敷衍，把車窗搖下來一點(diǎn)，并把收音機(jī)的音量扭得很大聲。

陳亦新張了張嘴，把微燙的臉轉(zhuǎn)向窗外，沙沙作響的晚風(fēng)中，偶爾幾個面孔在疾速地走。他的手無力地搭在窗戶口，突然間頹唐了，有些悲愴地想起漂浮在街道對面那個白紙板上的“謝伯茂”，不管他是男是女，是愚是濁，是今人還是鬼魂，不如，真的去會一會吧。

他想起每晚都給女兒講的睡前故事，那么多的童話、神話，那么多絕無可能但十分美好的事。但是，他知道，老天爺是不給成年人準(zhǔn)備童話的。

整個晚上都睡不著，陳亦新想起他的禿筆與沒有用完的一疊信封，還有半瓶“一得閣”墨汁。這幾樣?xùn)|西正呆在他辦公室的黑暗里，想到它們從此將一無用處，真差點(diǎn)兒掉下淚。他很難過——因?yàn)橥蝗唤蹬R的物理的“存在”，謝伯茂反而就此失去存在意義了。他再也不能夠?qū)懶沤o這個好不容易找來的朋友了。

7、李復(fù)背著“謝伯茂”走到茶館這條路時，天色已晚，他有些疲憊地想著，這一天，又要結(jié)束了，毫無變化地結(jié)束了。

今天上午，他領(lǐng)到工會提前發(fā)下的勞模退休紀(jì)念金，挺厚的一疊。領(lǐng)導(dǎo)拍拍他的肩：“這個‘救死信’的崗啊，等你光榮退休了，我們就打算撤掉了?！薄笆堑模摮?，沒什么用。”李復(fù)完全贊同。

這些天，走在路上，看到人們小跑步地趕路、對著手機(jī)著急地嚷嚷，或是蹲在路牙子上擰著眉頭。他們的表情與姿勢總讓他產(chǎn)生不安的聯(lián)想，他想起他看過的晚報，想起人與人之各種令人嘆息的陰差陽錯，悲觀地預(yù)感到一種無法挽回的惋惜——如果這些信當(dāng)真死了，它們將被銷毀、成為一團(tuán)紙漿糊糊，那么，“本市陳緘”想說給謝伯茂的話，就要永遠(yuǎn)、永遠(yuǎn)地沒了。唉……他是真心想要幫上一點(diǎn)忙的！

他在茶館的路口停下，想到馬路對面的報亭買瓶水，想想又算了，寧可嘴唇皮繼續(xù)干著。他有種奇怪的心理，好像自己越是辛苦，反而越是容易有回報。以前他查死信，跌跤扭過腳，摔破過褲子，自行車沒氣還推著走過七里多路——而那些死信到最后都是救活了的。

秋風(fēng)吹在臉上有些疼，是往冬天過了。不如再多走一圈。以后天黑得越來越早，怕是更沒有人看見他背著的“謝伯茂”了。

突然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喊：“噯，謝伯茂？”有點(diǎn)疑問的音調(diào)，不高不低，他剛剛好可以聽到。